断尾(三十三)

袁梅是在一大清早就接到陈庄洪打来的网络视频电话的。陈庄洪这人不爱早起,这意味着事态严重。袁梅对他很了解,刚去菲律宾的时候,她做过一段时间陈的情人,后来不做了。因为陈说,公私要分明,袁梅更适合处理公事。

陈庄洪讲,“我已经到了彭城,距离你不远。”袁梅一愣,以为他要跟自己见面。但陈庄洪说,“见面有风险,现在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你知道吧?”

袁梅说,“当然,而且是两套人,不知哪套可信?”陈庄洪放声大笑,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小提箱,那里面装着一把精巧的小手枪,袁梅不懂型号。

但是知道陈这几年遇到重大事件都会带在身上。陈庄洪说,“这个才是可信的,别的一概狗屎。”“狗屎”这个词他用英语说,显得文雅一点。袁梅点了点头,好似很明白的样子,其实心有戚戚。

陈庄洪吩咐她,今天下午从三点钟开始清客闭店,店员里已经安排好了人。“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你记住,如果不是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小个子的男人,看起来很健壮,宽肩膀上搭着一件警服,“如果不是他来找你,你就什么也不要谈。对方如果问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你只能跟这个人说话,他姓方,叫方舟。”

陈庄洪的普通话还是不标准,说到“舟”这个字有些不确定,他问,“别人说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很大的船,是吗?你解释解释。”

袁梅说,“‘舟’原本是小船,但‘方舟’就不一样了,诺亚方舟的故事你知道吧,他的名字就是那个意思。”

陈庄洪点点头,“他本人好像也是一副拯救苍生的嘴脸,很合适。总之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清楚,他手上是不是又关于我的情况,如果他已经怀疑我了,那我们就除掉他。店里我已经安排了人。”

袁梅有些担忧,“你说过,下一步我们转移的方向首选彭城,现在跟当地警方作对,是不是不太好?”

陈庄洪说,“你以为我想吗?之前小瞧了他们,以为有人看管,他们就能老实一点,没想到他们的专案组已经查到沈跟林了。你很了解沈有多自私,他不会保我们的。”

袁梅插嘴,“可是林不得不跟我们合作啊,他女儿……”

陈庄洪摇头,那表情像是再说不要再提林的女儿。于是袁梅接着问,“你怎么能确定下午先来找我的人一定是警察,而不是别的人呢?”

陈庄洪目光锐利,“你以为会是谁?”

袁梅说,“我儿子”。此前沈天青在店外徘徊过数次,她看见了,也曾想过走出去主动跟他搭话,但还是出于谨慎没这么做。但袁梅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值得信赖的。可是陈庄洪还是摇头,袁梅赌气一样地说,“反正你就是不信任中国人!”

陈庄洪说,“不,我只是不信任男人。不仅中国男人,各地方男人都一样。当年你女儿,本来她有机会跟你一起走的,她会有出息。换成她,我就信任了。”

袁梅没再说话。陈庄洪又对她说了几遍注意安全,以及如果方舟亲自来了,就跟他到窗边坐下,便于他在外面安排的眼线监视。至于谈什么,倒是不必她准备。

方舟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她。这时候袁梅只需要扮演好一个伤心母亲的角色即可:当年她无法忍受丈夫沈西来的自私和冷漠,丢下一双儿女远赴澳门,改名换姓希望可以重新生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儿女的愧疚也越来越深,特别是半年前,听说了女儿沈思月的尸骨挖出来,更是痛不欲生!

这时候最好再掉几滴眼泪,然后说,身为母亲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实在愧对这个身份,所以才一直没有主动跟沈天青联络过。对于沈家的事情,一概不知。

陈庄洪对于他为袁梅写好的这个剧本很满意,他甚至笑了笑,说,“安琪,你下午记得把留在店里的私人物品收拾一下,晚上就跟我一起走吧。这次我们也不去澳门,我们一起回F国。”

袁梅中午来到店里,她今天情绪不佳,发现店员已经换了人。只剩其中一个叫费伽的,是她从澳门带来的得力助手,也是陈庄洪的心腹之一,还在前台指挥收银。

袁梅走过去,看见费伽没有穿工装裤,穿了一条黑色运动裤,想来他已经做好了下午要动手的打算,心里暗叫不好。费伽说,“安琪姐来了?今天不忙,我们早点做完下午消毒。”

袁梅点头说,知道了。她赶快进入员工休息间里。这里有两个储物柜的格子里装满了她的东西,她想要尽快收拾一下,总之不管陈庄洪会不会真的带她走,今天下午之后,这地方是肯定不能待了。

第一个格子里放了一张女儿沈思月的照片。因为太旧了,卡在一个卡通相框里拉不出来,所以她干脆随身携带相框。照片里沈思月九岁,上小学,绑两个麻花辫,背着书包转过脸来柔柔地对着镜头微笑。

那个年纪的女孩往往还不会运用这种笑容,可是沈思月会,无论什么她都比同龄人知道得更早。袁梅非常喜欢女儿的这个表情,在结婚之前的沈西来脸上也曾经看到过原版。

袁梅能从这个表情里获得一种安全感,所以什么都能对女儿倾吐。可是儿子就不同了。

怀沈天青的时候她孕吐反应强烈,生产也不顺利,总之非常遭罪。人都说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往往容易养活,沈天青也确实如此,很快就生得人高马大。

可是他显然过分天真了。有一段时间,袁梅注视着一双儿女会在心里想,弟弟很傻,只能祈祷他傻人有傻福。而这时候沈思月总能看穿她的心思,还会主动趴到她耳边小声说,“妈妈你放心吧,以后我一定会保护好弟弟的。”

平心而论,袁梅认为,沈思月的早慧某种程度上跟沈西来的阴郁有关。生意场上,他是纯粹白手起家,不像林春山多少还有些家底,所以对人的算计往往更大。

公司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之后,沈西来几乎每天都在工作和应酬,回到家里就是乌云压顶,有时想要发泄情绪就会无事生非。他很快发现整个家里只有女儿沈思月是他的对手。

每当他故意发火、大吼大叫,沈思月也不哭,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说起话来毫不慌张,一字一顿,不疾不徐地把事情讲清楚。

这对沈西来而言,类似于一种权威的挑衅,他曾不由分说把沈思月塞进壁橱,然后死死把门拉上,不许她出来。她就一个人安静地呆在黑暗中。过后袁梅终于挣得机会冲上来拉开门,发现沈思月居然睡着了。

她听见声音然后醒来,平静地走出壁橱,走到沈西来跟前,跟他同桌吃饭。她看起来没有额外的情绪,不爱也不恨。沈西来一开始感到恐惧,因为袁梅看到他用怯懦的眼神打量着女儿。后来他开始感到喜悦,因为断定女儿会是大材,长大后一定能够为他所用。

回想起来,袁梅只见过女儿大哭过一次。那时彭城的几个财团开始跟外商合作,谈到了一些灰色交易。没想到很快就有人泄密,导致警方来查,甚至导致有警察也想分一杯羹。

各财团相互怀疑,又自我怀疑,看谁都像泄密者。沈西来也开始怀疑袁梅,那时候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变得生疏。妻子成为了丈夫眼中的工具,丈夫又成为了妻子眼中的怪物。

一天下午,沈西来在家中跟袁梅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在暴怒之下,他狠推了袁梅一把,袁梅没站稳,整个人向后仰倒,一下子跌在地上。

沈思月放学回家看到了这一幕,尽管当时有保姆在旁边阻拦,但沈思月还是冲到了母亲身边,同时放声大哭起来。她泪如泉涌,哭到几乎呕吐,袁梅第一次看到女儿如此失态,连忙起身哄她。

沈西来也觉得惊奇,但仍旧固守自己的威风,大骂了几句。那时沈思月忽然转过脸去,泪眼婆娑地对着父亲说,“爸爸,你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怎么还这样呢?外面的人看不得我们家里好,才会挑拨那些是非,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袁梅难以忘记当时丈夫眼底映出的那种震惊,因为她自己也感受到奇异的惊讶,夫妻两人暂时冰释前嫌,他们相互交换眼神,因为这个过分聪明、甚至如同成年人一样考虑周道的孩子,而不得不感到心惊肉跳。

当晚沈思月寸步不离袁梅,仿佛铁了心要看护她。晚上她们同睡一张**,母女两个额头抵着额头。袁梅听见沈思月均匀而踏实的呼吸声,因为她睡了。然而她梦呓一般地说,“妈妈,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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