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在娇莺恰恰啼

一时笑过,底下又传膳上来,锦心端来净水让我盥手,嫣寻拿了素色大方帕平整放在我膝盖上,又取了丝质混绫香色巾掖在我脖子里,这才恭敬的递了茶让我漱口,然后捧了饭碗上来,我笑道:“原来有这么多规矩的,往日都是棠璃她们伺候着净了手便吃饭,也没弄这些。”

嫣寻浅笑道:“娘娘位列四品,这些是一定要的。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娘娘没见着韩昭仪的排场……其实各位娘娘喜好不同,饮食起居也难免有分别。”

她中途转了话锋,虽然看似天衣无缝,我却听出她话里像是有所顾忌。

日渐西沉,茜纱窗上树影凌乱,园子里有蛐蛐一声接一声的“嘶嘶”鸣叫,那声音细小密集,与连绵小雨沙沙之声互为回应,好似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心窝里慢慢揣摩。

第二日清晨,我前往长信宫去给太后请安。自慕华馆往长信宫须途经后宫正宫,一路请安当值的妃嫔、女官、宫人络绎不绝。往日我困顿在慕华馆,并未见过这么多人,那些人也没见过我,只有或好奇或诧异或疑问的目光梭梭飞来转去。

羽林军和大小宦官守在长信宫外,几扇殿门迤逦洞开,赤色朱壁宫墙下着一色襦裙的宫人们垂手而立,静默恭定,即便是户外,也无喧哗之声。织金银万福字纹的红毡从长信宫正殿门中直铺出来,看不见尽头的殿里明黄华丽。

妃嫔们按位份高低静静站在殿中,等候太后晨起召唤。

打头一人戴着燕居的双凤翊龙冠,附以翡翠,上饰一条金龙、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珞。前后又缀有牡丹花、花蕊翠叶栩栩如生。着一件大红色金罗蹙鸾华服,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着一条百花裥裙。因为我位份不高,站在妃嫔中间也只能看见她窈窕的背影,料想她就是皇后薛凌云无疑了。

约莫站了一刻钟,寝殿里绕出一个宫人来,小跑两步到皇后面前,垂手道:“太后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正不自在。太后说今日不必请安,请皇后和各位娘娘都散了吧。”

皇后“哦”了一声问道:“传太医了吗?”

那宫人笑着回说:“传过了,说是思虑伤神,故坐卧不宁,究竟不碍事。”

皇后又叮咛道:“虽如此说,你们也不可大意。”

那宫人忙深深福了一福应了,皇后便转身对妃嫔们道:“太后身子不适,没得在这里吵着她老人家。走吧。”

皇后甫转身,我便觉得眼前一亮,她眉眼间若蹙若颦的娉婷姿态,美的扑朔迷离,却又如临水照影,动静各不雷同,竟有一千种妍丽,一万种风华,让人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眩人眼目,不容错失。薛凌云的美貌,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她身边站着正得宠的韩昭仪和珍淑媛,韩昭仪并未盘高髻,只散散挽着堕马玉倾髻,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在脖颈间弯转,华美得令人呼吸凝窒。她说话间侧过脸来,明眸朱唇,容光慑人。

珍淑媛着一身粉色霞锦藕丝绣草头虫襦衫,搭配月牙凤尾罗裙甚是相得益彰。她梳着反绾惊鹄髻,低眉顺目的站在韩昭仪身后,一举一动都恭谦自守。她的肤色与韩昭仪一样白皙,却又胜在透亮莹泽如淡淡月华,虽然未笑,话语间却带着悦色,嘴角弯弯,一张俏脸竟若月夜里盛开的一支鲜艳腊梅,逐层逐层的美过去。

三美在列,同为如玉佳人,珍淑媛刘娉穿着打扮并不如皇后和韩昭仪华丽,却独占先锋拔了头筹。

一众妃嫔跟在皇后身后出了长信宫正门,我正跟云意浣娘说话,皇后突然问道:“裴美人何在?”

我闻言立刻排众而出跪下行礼道:“嫔妾慕华馆美人裴婉参见皇后,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吟吟道:“快扶美人起来,这地上湿气逼人,如何跪得?”

嫣寻忙遵命扶了我起身,皇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眼道:“你小时候本宫曾在靖国府见过你一次,你那时还小,现在都长成窈窕淑女了。”

她不禁轻叹道:“可见岁月如箭,催人速老。”

我在家时便听说薛凌云比裴少庭年长三岁,即是大裴婉五岁,充其量也才二十一二。大好的桃李年华,竟然在她嘴里像是枯叶朽木一般。

韩昭仪扫了我一眼,盈盈笑道:“依嫔妾看,裴美人这走路的样子,行礼的身段……啧啧,通身的做派与皇后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脸上微微一滞,好厉害的韩昭仪!我不过是个普通妃嫔,地位未稳,人心未测,她如何能在后宫妃嫔面前说我与皇后有几分相像这种僭越的话来?若是皇后多心,岂不觉得我故意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凸显出她年华逝去,历经沧桑?

我轻轻推开嫣寻,重又跪倒正色道:“皇后娘娘德容无双,母仪天下,盛名满京华,嫔妾对皇后娘娘的敬仰之意溢于言表,若是嫔妾能与皇后风华有几分相似,便是嫔妾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莹烛之光,又岂能与皇后娘娘的日月之辉相提并论?”

皇后亲自上前扶了我起来,眉间隐隐有悯色:“昭仪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何须如此介怀。”韩昭仪掩口笑道:“裴美人也太过小心谨慎了,不过是夸你一句,倒吓成这样。”

她虽然嫣然发笑,底下一众妃嫔却个个正容敛色,无人敢笑。我心知韩静霜在宫中圣宠不衰,恩隆深重,否则萧琮也不会隔三差五让羽林军并千牛卫到西山取温泉水供她沐浴,此刻她虽然笑的灿若桃李,心里却难免没打什么算盘。单单从其他妃子恭敬沉默,处处顾忌的面色看来,也知道她为人跋扈飞扬,未必是容人的。

好在韩昭仪兴致索然,笑罢便撇下我与其他妃子闲聊。皇后淡淡道:“本宫今日要随国师礼佛抄经,你们也不必跟着了。都回去吧。”又对我亲切道:“你先回去,本宫有了闲暇再去看你。”

我忙躬身应了,一席人恭送皇后銮驾走远,便各自散去。

嫣寻棠璃顺茗高举着罗伞,云意挽着我,浣娘与侍女珠儿走在一旁,三人低低的说些昨日的事。只闻得雨水匝地,棠璃忽然附耳过来道:“娘娘你看,那不是琴姑娘么?”我仰起脸来,未及回应,汪若琴已满脸笑容穿花拂柳而来,亲热的拉着我的胳膊道:“四妹,远远地看不真切,果然是你!”

若是没有其他妃嫔压制着,汪若琴的容貌也算是极好的。一双丹凤桃花眼微微上挑,顾盼间略显慧黠,此刻泫然欲泣,眼角似噙了泪,更衬得一双眸子灵动润泽。可惜无论是皇后还是其余几位得宠的妃嫔,容貌都天仙化人,只衬得汪若琴的美丽艳俗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并不知道她与裴婉昔日情谊几何,但见她盈盈欲泣的样子,想必也还过得去。汪若琴挽着我的胳膊便不松手,外人看了,只当我与她许久未见姐妹情深,我却觉得这种黏粘的热情别扭得很。

汪若琴拉着我,把云意挤到了一边,罗伞边缘的雨滴间或打在我的胳膊上,渗进薄薄的罗纱,冰凉寒颤。正胶着难分时,陆充华走过,略略顿住脚步嗤道:“汪宝林,这救命的稻草来了,可要抓紧着些,千万别松手啊。”

充华陆乘莺肌肤润泽,体态匀称,增之一分则胖,减之一分则瘦,灵蛇髻上一枚精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斜刺里探出来,珠珞玲珑,与她娇艳欲滴的面庞相映生辉。怪不得世人说:“珍珠美,莺儿俏”,淑媛刘娉的美貌当得起“珍”字封号,而充华陆乘莺也的确俏丽不可方物。

汪若琴身子一僵,旋即楚楚可怜躬身一福道:“嫔妾愚钝,姐姐这话的意思,嫔妾竟不懂。”

陆充华站在伞下,身姿娇娆,悠悠道:“妹妹不懂我的意思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懂昭仪娘娘的意思就行了。”言罢冷哼一声,径自走了。

汪若琴身形瑟缩,攥着我胳膊的手越发收紧,恨恨道:“妹妹走罢,这里冷风如箭,没得吹干了肌肤。”

我有些吃痛,便从她手里挣出胳膊来笑道:“妹妹正要去敏更衣的云台馆,琴姐姐若是得闲,不妨同去。”

云意冷冷笑道:“嫔妾说句话美人别不爱听:虽然美人与汪宝林是闺中姐妹,但在宫里还是要依宫里的规矩,美人怎可在六品宝林面前自称妹妹?若是被别人听见,不免贻笑大方。汪宝林,你素日是最爱在这些称谓上下功夫的,你说是不是?”

汪若琴一怔,旋又笑道:“是,嫔妾见了美人,一时高兴的忘了形,是嫔妾失仪了。”斜飞的雨丝打湿了她的散花百褶裙,布料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她呐呐的垂下手去,那样子柔顺谦卑,我见犹怜。

我看着于心不忍,她却深深福了一福,转身走了,透过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望去,背影单薄柔弱,竟似满负着无尽伤痛与悲怆。

我不禁问云意道:“你我姐妹从未在意过这些名号,姐姐这是做什么?”

云意毫不在意我质问的口吻,淡淡付之一笑,只吩咐嫣寻棠璃好好撑着罗伞,一壁将我拥往云台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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