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闲阶银光惊玉人

回了慕华馆,刚换上干燥衣物,雨势便愈越愈大,渐成倾盆之势。狂风大作,伴之电闪雷鸣。水流如注顺着飞檐的兽形瓦当急急倾泻下来,哗哗之声不绝于耳。不过巳时日中,天色却昏暗的如同夜幕降临,

总是无事,锦心守着后殿,嫣寻和棠璃顺茗等在前殿外廊上候着,我与云意横卧在八瓣牡丹锦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浣娘负手站在殿外檐下,间或低低的叹一口气。云意示意顺茗为浣娘加衣,低低对我说:“每逢雷雨天气,她就这个样子。”我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意眼神暗下去:“想家了。原先皇上还劝慰着,见她总那样,现在也懒怠理了。”我看一眼殿外那个孤零零的人影,听见云意说:“她原是内海的采珠女,皇上见她貌美,又性子温敦,一时兴起便带回了宫。如今兴头过了,也看的跟马棚风一样了。”

我讶然出声:“怪不得之前与姐姐打闹,说起吕端为相的典故,她竟全然不知。”云意苦笑道:“浣娘跟我说过,她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平日里穷困窘迫,竟连平民百姓的家境也比不上。连她这样的深闺女儿都要抛头露面采珠为生,哪里有机会念书识字?”

正说着,浣娘回身进来,见我们卧在一处说话,便拉了小软春锦凳坐过来,笑道:“姐姐们说什么体己话儿,也说给我热闹热闹!”她因为家世微薄,平素非常注意口齿措辞,即使在我和云意面前,曾经也是嫔妾娘娘不离口,被云意狠狠说了几次才扭扭捏捏称起了姐妹。相处的时日久了,大概是觉得我和云意都不是那种城府深沉满腹心机的人,又都是坦诚对她,才真心的亲热起来。

我伸手把她头上的珠花紧了紧道:“没说什么,不过聊聊刺绣的手艺。”

云意会意,岔开话对我说:“妹妹什么时候与汪若琴私交甚深的?”

我无言以对,自来到东秦我便没见过汪若琴,更谈不上私交,只是这话要如何开口?棠璃眼尖,见我沉吟不语,便笑着上前道:“其实在靖国府的时候美人与汪宝林也没什么来往,更衣你也知道,咱们三夫人向来性子有些古怪的。”

她说话点到为止,云意颔首道:“那倒也是。不过我看妹妹似乎对汪若琴很有怜惜之意,妹妹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好说什么,微微笑道:“姐姐知道我向来是个没心眼的,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便不忍心了。究竟她是什么样的人,还真是不清楚。”

浣娘正拿着针线对着绷子上的鲤鱼戏莲刺绣查看针脚,听我如是说,便将穿着红丝线的银针用力按在绷子上道:“可怜么?姐姐是没见着她发狠的时候!”

云意坐起,伸手轻按在她的肩上道:“何必为了那个狐媚子动气?”

浣娘见我一脸迷惑的神情,便絮絮开来:“汪宝林看似甜美柔弱,实则欺上媚下心机深沉!那日敏姐姐与我闲聊中不过私下称了一句陆充华的名讳,宝林当时在旁也是有说有笑,谁知散了之后便去陆充华面前告状。好在陆充华性子豁达并不计较这些,这事才算过去。若是换了韩昭仪,敏姐姐岂能全身而退?”

我略微诧异:“可是适才雨中所见,陆充华与汪宝林似乎也不怎么融洽。”

云意冷然道:“原本两人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关系,充华还颇为照顾她。只不过陆充华为人豪阔,不爱算计,与汪若琴不是一路人。后来也不知道汪若琴在韩昭仪面前说了什么,害的陆充华在后宫姐妹面前被韩昭仪好一顿排揎,自那以后便与汪若琴生分了。”

窗外雨越发大了,敲得瓦片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复又躺下道:“如此说来,汪宝林在正明宫也算韩昭仪的心腹了?”

浣娘噗嗤笑出声道:“她倒是想呢!可惜韩昭仪也不过当她是一颗棋子罢了,敲打完了陆充华,便把她撂过一边了。”她又笑道:“她见裴姐姐说咱们要去云台馆,她不便跟着来,脸色就难看成那样,只怕心里又不舒服了吧。”

云意抚着我的鬓发,低声道:“照说你本不该进宫来趟这浑水,只不过君命难违,也不得不处处小心。我且告诉你,这宫里别人还罢了,你切记提防着珍淑媛刘娉。和她比起来,其他人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珍淑媛?那个美冠后宫的女子?

我晒然道:“她看起来很是谦恭低调,怎么会?”

云意道:“低调倒是真的,至于谦恭么?你以为汪若琴为什么会在韩昭仪眼里一文不值?还不是因为她的崛起影响了珍淑媛在韩昭仪心中的地位,珍淑媛是何等自矜身份的人,岂会让汪若琴这个蠢才在她之上?”

说着话儿,棠璃撩起门上挂的月色茜纱进来,打起火折子点燃四盏八仙过海琉璃宫灯,笑着说:“今儿这天色可真吓人,好好的竟狂风暴雨起来,这会子正晌午呢,看着跟晚上似的。”

云意和浣娘议论着手里的刺绣,我起身朝外看去,暮霭沉沉,昏天黑地。嫣寻见我出来,忙起身跟在我身后,檐下水流如同一幅小小的瀑布,我不禁伸手进去探寻,水的力道撞击着手,居然有些许痛意。

嫣寻轻声道:“娘娘仔细手凉。”

我恍然抽回手来,忽然偏头对嫣寻道:“嫣寻你听,什么声音?”

嫣寻听了听,波澜不惊道:“奴婢耳背,没听出什么声音。”

“不对,我明明听到有微弱的呻吟和哭喊,你再好好听听!”

嫣寻道:“娘娘许是听岔了,那不过是雷雨之声罢了。”

再仔细听时,哗哗的雨声覆盖了一切,并没有其他异声。我怀疑自己确实听错了,雨声沥沥,偶尔发出似人叹息之音,慕华馆地处偏僻,加之天色昏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嫣寻拥着我正要进去,浣娘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茶盏,巧笑倩兮递给我道:“姐姐连冰糖杏仁茶也不喝就出来看雨景,究竟这黑漆麻乌的有什么好看?”我正要去接茶盏,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的小小的慕华馆四处一片雪亮。

浣娘唇边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瞳孔圆睁,气息混乱,瞪着园子里一处地方牙齿咯咯上下打颤,我掉头过去,殿前的白玉拱门下赫然显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它吐着鲜红的舌头,脖子前仰后合,眼窝处只有两个黑洞,狰狞恐怖到了极点!

闪电稍纵即逝,四周又恢复到之前的昏黑难辨。

浣娘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她手里的茶盏咣当摔成碎片。我乍一见着这样恐怖的场景,后背冷汗沥沥而下,直把贴身小衣都濡的湿透,喉咙里的声音也不受控制,禁不住的连连惊声尖叫起来!

嫣寻一手扶着我一手勉力拉着浣娘,高声叫道:“棠璃!李顺!”

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李顺已经带着小太监们跑出来,嫣寻身子也在颤抖,却极力自持着吩咐下去:“带几个胆大心细的去拱门附近查看,若是有可疑的人只管拘了来!快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半瘫在云意怀里浑身无力,只听得她焦急的询问和嫣寻的回复。棠璃哭着打来热水,锦心早飞也似的跑去催小太监传太医,珠儿吓的手足无措,全靠顺茗指挥着为浣娘捏掐人中虎口。屋里一时间穿梭不停,人仰马翻。

云意亲自用热水为我擦了脸和脖子,棠璃又端上来四物安神汤,我抿了几口,又坐了一阵子,看着满室辉煌明亮的灯火,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些。

不一时李顺回来报说:“奴才们在四周翻了个遍,半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奴才想着许是那装神弄鬼的人腿脚利索,便又追到主宫,今儿个雨势太大,除了各处替娘娘们当差的人,也没见着旁人了。”

听了这话,守在殿里伺候的宫人们面露惧色,怯怯道:“不会真的是有鬼吧?”

云意怒道:“混账东西,混说什么?这世上哪来的鬼?即便有鬼,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美人素日与人无怨,为何要找到慕华馆来!”

其中一个宫人壮着胆子说:“更衣难道不知道吗?玉樱姐姐昨儿个死在暴室了!”

我和云意闻言脸上俱是一变,云意微微探出身子道:“你且上前来,这事是怎么说的?”

那宫人忙上前拜倒道:“奴婢昨日下了值去浣衣局找同乡,她与奴婢闲话,说是昨晚上玉樱姐姐突然自缢在舂米房里,还说她临死前发了狂,叫嚷了不少娘娘的名讳,还把自己脸上挠的全是伤痕,放下来时脖子也快勒断了。”

雨声减小,我心里却一阵阵寒上来,不自觉的蜷缩成一团,云意忙喝退那宫人,对我温言道:“妹妹别怕,先不说那人是不是玉樱,即便是,妹妹宅心仁厚,也没什么可愧的。况且这世上神鬼之说都是众口铄金之言,妹妹饱读诗书,难道还会被小人的这点伎俩骗过去么?”

忽听悠悠一声长吁,原来是浣娘醒转过来,我们都顾不得别的,统统围在她身边。只见她星眸微睁,初醒来还有些惊慌失措,直至看清我与云意,便一手攥着一人,泪珠儿滚滚而出道:“神天菩萨,可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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